烛灯光影投落在海城祠堂的白墙上,照亮了一个跪坐许久的身影。
景氏在东海畔建城至今,一共三百年光景。祠堂上整齐的放着景氏历代先辈的灵位,从先祖至今,已逾百人。
长兄景铎的令牌放在最前面,等景岚正式行了接管家主的大礼后,将由景岚亲手放上入祠堂龛。
此时景岚一人跪在龛前,身上的血衣已换,蒲团前放着柳溪的弯刀惊月。
今日接连恶战,惊月的刀身满是裂痕,若不修刀,不能再用。
景岚仰头望着那黑底金字的灵位,静默不语,不知在想什么?
“娘,小五还是不吃东西么?”三公子景渊看见红姨娘端着晚膳,还是站在祠堂外,忍不住凑过来,小声问道。
红姨娘轻叹了一声,低声问道:“溪儿那边如何了?”
“海先生说,幸好嫂嫂运起内息护住了心脉,这才捡回了一条命……”景渊的话音一顿,他侧目瞧见景岚忽地站了起来,“小五?”
景岚将惊月拿了起来,放回了刀鞘中,只见她涩然笑笑,“三哥,我没事。”说着,便走出了祠堂,似是不准备吃红姨娘端着的晚膳。
“站住。”红姨娘难得语气这般严肃,“把东西先吃了。”
“红姨,我吃不下。”景岚低声应了一声。
红姨娘端着晚膳走近了她,“你如今是景氏的家主……”
“红姨,你见过哪个家主蠢成我这样的?”景岚颓声问罢,沉沉一叹,“你真觉得我配当这个家主?”
“你不当谁当?!”红姨娘是真的恼了。
“二哥比我适合,红姨,我知道你也是清楚的。”景岚直接开口。
红姨娘突然静默不语。
景渊还从未见过母亲这样生气,连忙上前劝道:“小五,走,去三哥那里把饭吃了。”说着,他从红姨娘手中接过了晚膳,给红姨娘递了个眼色,“娘,我带小五去吃饭,你放心,我保证,一粒米都不会剩下。”
“嗯。”红姨娘略微舒了一口气。
景渊一手勾着景岚,一手端着晚膳,带着她快步走远。
红姨娘摇头长叹,侧脸对着远处的丫鬟道:“把小四唤来祠堂。”
“是。”丫鬟福身一拜便退下了。
祸是谁闯的,便由谁担。
这担子该是谁的,便也该谁担。
天经地义。
景渊带着景岚走了一段路,景岚突然停了下来,“三哥,谢谢你。”
“自家兄弟,有什么好谢的?”景渊微笑看她,觉得景岚从幽幽岛回来之后,眉眼间的阴郁之色更浓了,不由得劝慰道,“别怕,有哥哥们在,小五你一定可以当好这个家主的。”
“有的事,家主是做不得的。”景岚一脸凝重。
景渊惑然,“有什么是做不得的?”
“比如,离开海城。”景岚说得认真,有些疑惑她必须亲自弄个明白。想到这里,她不禁紧了紧手中的惊月。
景渊倒抽一口凉气,“好端端的为何要离开海城?”
景岚张了张口,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。这个时候她说什么,三哥只会更不放心。景岚只得忍下那些话,强然笑笑,“只是比如罢了。”
景渊总觉得小五不像平日的小五,他也开始担心她了,“小五,今日之事,不是你的错。”
“那又是谁的错呢?”景岚这句话没有说出口,她比任何人都知道错在了哪里?明知道魏谏白可能还在崖上窥视,却还跟着四哥一起胡闹。明知道出了海城不安全,还偏偏出了景氏的海域,去了幽幽岛。
“小五……”景渊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。
“我去看看她。”景岚忽然低声道。
“四哥么?”景渊故意提了另外个人。
“……”景岚抬眼看了看他,她欲言又止,当面无法唤她嫂嫂,背着她也没办法唤出“嫂嫂”两个字。
在心中那些疑惑没有弄明白前,景岚还是没办法完全相信她,把她当真正的嫂嫂。
景渊沉声提醒:“她救了你,是真的用命救了你。”景渊想到他看见一盆一盆染红的热水被端出来,就觉得心有余悸,“她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姑娘,别太苛责她了。”他不敢再提长兄的死,生怕又戳到景岚的痛处,“你应该待她好点。”
不管是让九泉之下的大哥安心,还是对待一个救命恩人,景岚于情于理都不该再这般讨厌柳溪。
景岚的心口伤处忽地一阵微痛,她还记得柳溪揪住她的衣襟,一字一句说的那些话。
“小五?”景渊看见景岚有些失,轻唤了一声。
景岚回过来,只微点了一下头,看了一眼景渊端着的晚膳,“我晚些去三哥那里吃掉,不会让三哥被红姨骂的。”
“好,三哥等你。”景渊释然轻笑。
景岚也点了下头,握着惊月往柳溪的小院去了。
景岚刚踏入小院,便瞧见海先生提着药箱走出了房间,将房门轻轻合上了。
他捻须摇摇头,站在门前,并不急着离开。
“海先生。”景岚走了过去。
海先生恭敬地对着景岚一拜,“少主。”说完,他关切地看了看景岚的脸色,温声问道,“少主的伤口可上了药?”
“嗯。”景岚点了下头,她心口那点伤口,不过半个指节大小,只是皮肉伤罢了。她正色看着海先生,“她怎么样?”
“危险。”海先生如实回答。
景岚蹙眉,“三哥不是说,她捡回了一条命么?”
海先生又摇了摇头,“今日捡回了一条命,不代表她可以捱过这几日。”
“为何?”景岚惑声问道。
海先生望了一眼远处,“少主,借一步说话。”
景岚点头,跟着海先生走远了些。
“她本身就有内伤,背上也有旧伤。”海先生万万没想到,柳溪竟像个没事人一样地,安静地给景铎守灵七日,又拼了命的一个人去幽幽岛救人。
“旧伤?”景岚更是疑惑。
她与柳溪交手多次,柳溪半点伤态都看不出来。
倘若她一直在强撑,那未免对自己太过残忍了些。
“大少夫人背上有伤,她还受过一掌很重的重击。”海先生回想他剪开柳溪的背裳时,看见她背上的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,他是那般震撼。
染了鲜血的背脊上,隐约可以看见一团模糊的刺青,那是西山柳氏的徽记,一个“柳”字被猩红色的曼珠沙华包拢在里面。
海先生见过西山柳氏的徽记,所以即便是刺青已经模糊了,他还是知道那是什么图案。
所谓模糊,也不是用什么药水洗过才这样的,更像是被什么利刃擦皮掠过,活生生地削走了一块。
刺青之下,还有一个尚未散去的青紫掌印。
看掌印大小,像是个成年汉子的手掌。
海先生那时候的迟疑,让强撑着一口气,只想求活的柳溪侧脸看了他一眼。
柳溪已没有力气说任何话,可海先生知道她的眸光是什么意思。
想活,她不想死。
那是一种对“生”的深切渴望。
“海某,尽力而为。”
海先生当时能给她的承诺,只有这样一句。寿数天定,即便是精通岐黄之术的他,有时候也无能为力。
止血,缝伤,上药,运功疗治内伤,内服吊气丹药。
海先生已经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事,剩下的只能看柳溪是否有这样的造化,闯过这几日的生死关。
此时,海先生从回忆中回过来,补充道:“伤口并不是今日的新伤,看伤口恢复的情况,大概是数月前受的,恢复得很不好。那一掌重创,几伤脏腑。放眼天下,有这等内功修为者,屈指可数。那人下手实在是狠毒,只怕是想让她立毙当下。”略微一顿,海先生只能想到唯一的解释,“算算时日,大概是大少夫人在西山时受的伤。”
景岚恍然,明白海先生是什么意思?
“叛离西山柳氏的代价么?”
海先生重重点头,“是。”
景岚心绪复杂。
易地而处,倘若是她叛离西山柳氏,放眼天下,确实也只有东海景氏这一个去处。
天下没有哪个人愿意背井离乡,与亲人反目成仇。
偏偏柳溪做了这样的事。
西山柳氏那个家到底有什么可怕的事,让她宁愿捱下这几乎致命的叛离之刑,也半刻不愿留下。
“一切只是你我的猜想。”景岚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,她故意淡声道,“海先生,这几日,就有劳海先生多多照顾她了。”
“也是,兴许只是海某的误猜呢。”海先生顺着景岚的话,点了下头,“我是医者,救人本就是我的指责。”
“海先生,我能看她一眼么?”景岚试探地问道。
海先生点头,“缝伤时,怕她太痛,所以我下了麻沸散,这会儿应该药性还没过去。”顿了一下,他又嘱咐道,“这几日她身边离不得人照看,所以……”
景岚知道海先生是什么意思,“海先生是在救人,有些事不必按规矩来,尽管做便是,我都准了。”
“嗯!”海先生又恭敬地对着景岚一拜。
景岚默然走近虚掩的房门,她推开了半扇门,隔着床前的屏风,只看得见两名床前伺候的丫鬟身影。
她只匆匆看了一眼,便又将门拉了关上,悄无声息地蹙了蹙眉,提着惊月匆匆离开了。
更文~
这是景小五重新认识柳溪的一章。
有些旧事会慢慢剥开。
每个人物都是会有改变的,所以,开始不喜欢的,也许会喜欢,开始喜欢的,也许会不喜欢。
魏谏白虽然死了,可是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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