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王夫差六年,六月初一这一天,江南天气一如既往的闷热,苦熬三年的勾践终于获赦离吴,吴王夫差亲自送他到姑苏蛇门之外,勾践在夫差面前下跪,贴着他的履发誓说自己“若能生全还国,与种蠡之徒愿死于大王毂下,上天苍苍,臣不敢负!”
夫差对勾践的恭顺很是满意,侧过头得意洋洋地对伯嚭、王孙骆等人笑道:“吴国又多一封君。”
在他眼中,以后的越国,会作为吴国的一个小小附庸存在,攻灭人国,却不亡其社稷,他俨然把自己当成古之仁王了。
众口一词的逢迎之下,只有白发苍苍的伍子胥冷着脸旁观,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勾践唯独不敢与伍子胥对视,他再拜跪伏,吴王亲自送他登车,范蠡执御,在吴国甲士的护送下,朝南方而去。
吴越两国虽然首尾相连,但从吴城到会稽,也有三百多里路程,过了五湖,以及之前的吴越分疆的携李,夫差所派的甲士就回去了,而勾践一行人还得继续往前才能遇到迎接者。
因为作为吴王治下的“越君”,他的“封地”只有方圆百里大小,东至炭渎,西止周宗,南造于山,北薄于海。当然,会稽山以东以南的广阔山林,实际上仍然由越国控制。勾践,他不但是于越人的王,还是内越外越所有越族的共主,势力范围可达后世的福建北部,这也是勾践归国后,可以依仗的隐藏力量。
在启程的第五天,在越国君臣一行来到三津这个渡口的时候,身边只剩下引领他们的吴国行人,而且还等不及大部队,提前去前面与渡口的小吏商洽去了。
眼见没有外人,勾践,这个过去三年间受尽千辛万苦,却没有落下一滴眼泪的男人,却突然泪流满面,悲不自胜。
当初他入吴为奴,就是从三津取道北上,当时的勾践心情灰暗到了极,因为他看不到未来。而如今三年的受辱期已满,勾践恢复了自由,那些不堪回首的耻辱已经成为历史。
他在三津口的江水之上,品尝的不再是臭不可闻的粪便,而是自己劫后逢生的喜悦泪水。
“大王……”范蠡等人,也终于可以称呼他一声大王了。
勾践擦干眼泪,嗟叹良久后,心潮起伏地告诉身边的范蠡等人道:“孤落难时,从三津经过,当时不知道还能否活着再渡此津。少伯大夫,你擅长占卜,如今是六月甲辰,时加日昳,寡人蒙上天之命,还归故乡,此行可有后患?”
范蠡给越王鼓劲道:“大王切勿疑惑,盯着前方沿着道路一直往前走就能归国,往后形势异变,越将有福,吴当有忧,还有什么困苦忧患,能比大王这三年受的苦大呢?”
“不错,不错!”勾践复又哈哈大笑道:“寡人好比那笼中鸟,网中鱼,此一行,如鱼入大海,鸟上青霄,不受笼网之羁绊也!”
……
一行人归国心切,便加快了步伐,太阳偏西的时候,便抵达了三津渡口。
渡口是再普通不过的小津,屋舍低矮,船只十余,都拴在岸边。因为天空阴蒙蒙的,津吏戴着斗笠,披着蓑衣,和三五个船工烧了一塘火烤着鱼,远远见了勾践一行人,就起来招呼。
范蠡眯起眼四下打量,其余人不疑有他,走过去与津吏攀谈,问还有没有大的乘舟,可以让越王和夫人的车驾整个上去。
津吏的脸上黑乎乎的,满是泥垢,他说道:“尊客来的不巧,原本有两艘大船,一艘失火烧毁了,一艘去了下游,只剩小舟,安车太重,只能容一车,四人乘舟。”
这意味着,勾践和夫人要在没有侍卫陪同的情况下登船。
那津吏声音嘶哑,说这便要向勾践靠近,伸手请他登船,却被范蠡拦住了。
“吴国行人何在?”
“上吏嘱咐吾等招呼贵宾渡河,便先过去了。”津吏补充道,“正是他坐了大舟,只把小舟留下来。”
勾践面色阴郁,吴国大夫僚吏对他的怠慢,他早就习以为常了,对此也无可奈何,只想赶快登舟,往下游一个时辰,就能离越国近一,听到浙江滔滔的浪声,看到越地的鸥鹭和天空。
但范蠡却有些警惕。
他打量津吏:“汝手上有疤痕,不是舟楫留下的,而是常年练剑留下的……”
津吏也不惧怕,他将手缩回袖口,胡须下带着笑意:“小人早年曾从先王攻楚,年纪大后得了个津吏的差事。”
“既是如此,为何吴国行人的车马为何藏于屋后?为何河中还有人?”
范蠡早前听到了隐约的马嘶,虽然一瞬既逝,却愈发显得有古怪。而地上的车辙痕迹没有抵达岸边,而是拐到了屋后,也与这人所说不符,更别说河边还有两截随波逐流的芦苇杆,就范蠡的经验来看,下面绝对有人呼吸!
话音刚末,范蠡的剑突然出鞘,已经在那津吏胸前,轻轻一撩,里面露出了更加白皙的皮肤,这绝不是整日劳顿,迎来送往的津吏能有的皮肤。
“汝等,是想想仿专诸、要离之事么!?”
“大夫疑心真是重……”津吏还是带着笑意,脚下却猛地一蹬,人已经跳到了两步之外,范蠡的剑追之不及。
“津吏”一抖手里的竹桨,抽出一把藏于其中的剑来,剑身轻薄,细若无锋,明亮如秋水,也是一把利器,寻常津吏,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宝剑?
他倒转剑尖,右手握剑柄,左手搭于右手手背,朝已经被侍从围在中间的勾践,还有挺身立于最前方的范蠡躬身行礼。
“能看出吾等不布置,真不愧是楚之少伯,可惜,真是可惜,今日要死于此的,当不止越君一人了!”
一声呼哨,那三名不起眼的船工也纷纷去掉伪装,露出真容,皆是劲装的剑士。随即又从河中跃起两人,被河水浸湿的衣裳紧紧贴在满是肌肉的身上,湿漉漉地持匕首就往岸上赶来。最后两人则是从室内的窗中跳出来的,身上还有血渍,他们将吴国行人绑了起来,藏好车,为了不让马儿嘶鸣,一剑将其杀死,恰巧让范蠡听到最后一声呜咽。
一共八人,排成一列,徒步挡住车驾去路,在“津吏”带领下,他们仗剑缓步走了过来,一边走,还一边用吴语齐声放歌道:
“我剑利兮敌丧胆,我剑捷兮敌无首!”
……
勾践面色凝重,知道此行是遇到刺客了,便让夫人回到车中,他自己则立于车上,仗剑观看。
八名剑客齐刷刷走了过来,却身形一动,又像鸟儿集散一般朝不同的方向而去。
勾践身边虽然有十多人,但大多是文种派来照顾他和夫人起居的竖人、奴婢,能战的剑士却只有八人,加上范蠡,只不过是九人,见敌人动作,目标俨然是中间的勾践,也持剑过去阻截。
九人对八人,看上去还略占优势,可交手起来后,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。
越王勾践也是好剑之人,能看得出八名剑士的剑法截然不同,有的守招严密无比,有的攻招却是凌厉狠辣,他们分头合击,守者缠住敌手,只剩下一人,让攻者以众凌寡,逐一蚕食杀戮。以此法迎敌,纵然勾践的卫士英勇无畏,剑士一方也必操胜算。别说八人对九人,即使是八人对十六人甚或数十人,只怕也能取胜。
剑光闪烁,血丝飞溅,又一个勾践的卫士倒下了,他身中四剑,立时毙命,只见他双目圆睁,嘴巴也是张得大大的,带着一丝不甘。
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,面对倒下的性命,勾践心绪没有一丝浮动,也没有半分不忍,他只是在思考,究竟是谁要杀自己?究竟是谁才能找出这样的八名死士。
夫差么?不太可能,想杀自己的,大概就是吴国相国伍子胥了。
哈哈,这个白发老头,都到这了还不放过自己啊,不过也颇似他的作风,王僚、庆忌,不都是这样被暗算死的么。
却见乱战之中,那带头的蓑衣刺客手腕抖动,噗的一声,剑尖刺入了一名越国剑士的咽喉,喉头顿时鲜血激喷,身子在地下不住扭曲。
他已连杀三人,自己却毫发无伤,一步步朝越王靠近……
杀意凛然,却又带着一丝残酷的优雅,这就是吴中剑客的风范。
范蠡虽然剑术不差,但已经挨了几下,还被其中俩人缠住,无法抽身。勾践身边的竖人女婢,甚至也拔出贴身的匕首哇哇叫着冲上去,却无济于事,只是被敌人轻轻一剑,就抹去性命。
他距离勾践,仅有十步之遥。
勾践的剑铮地一声出鞘,周围的光线顿时猛地一颤,此剑名为“毫曹”,是相剑师薛烛最看不起的一把剑,说它“暗淡无光,殒其光芒,其神亡矣”……不过也算利器,于是在会稽之围后,被吴国人当做战利品带回姑苏。在勾践归国之际,夫差留下了更好的纯钧、巨阙、离镂,只把这柄剑“赐还”给他。
纵然是宝剑堆里较差劲的,但聊胜于无,对付眼前的刺客,应该够用。
四目相对,披着蓑衣的剑客也不言语,一挥剑,将粘在上面的血甩干尽,随即朝勾践扑来,勾践则从车上一跃而下。白光闪动,跟着铮的一声响,双剑相交,两人各退一步。
剑客看着剑上的小缺口,眼中闪过一丝惊异。
“汝等以为,越国无人善剑乎!?”
勾践在没有继位的时候,也是越国的勇士!只希望那份本事没有退步太多。
如今距离越国边境还有数十里之遥,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,战斗又全面劣势,英雄难敌四手,自己只怕也要死于和王僚、庆忌同样的刺杀下,只是不知道,杀死自己的那把剑,会叫什么名字?
勾践须发贲张,握紧了剑,准备最后再拼搏一场,在死之前,能多拖几人做垫背。
恰在此时,一首清泠的歌声,从河上响起。
“今夕何夕兮?搴舟中流……”
“今日何日兮?得与君王同舟……”
是越人的语言,越人的歌。
从河上的薄雾中显露身形的是一个女人,一个手持翠绿竹竿,撑着竹筏的越女!